二零一零.八.十六.商禽

人間的逃亡者商禽,商禽日夜在人間逃亡著,商禽終於徹底從人間逃亡了。

商禽從他自己寫就的詩行逃亡了,從他不寫詩時的指尖逃亡了,逃亡實乃他生為人子的崎嶇馱負。逃亡與他相依為命,逃亡憂傷綿延難絕。逃亡誠願私了,未料他帕金森症的雙唇遲遲婉拒開啟,他毋寧已免疫於被詐欺;至終也絕不與無所遁形的逃亡輕諾和解。

1949兩岸封斷,商禽跟隨拉伕的軍旅渡海而來,日後他創作連篇的「逃亡之歌」,兩百餘首是缺一不全的整體,19世紀捷克作曲家史梅塔那的6首連篇交響詩Má Vlast 創作歷時五載,而商禽的創作足足跋盡半個世紀。他迤邐綣繾的紀錄了逃亡者一連串逃亡途程上的困頓與艱辛。「逃亡之歌」偊偊獨語娓娓長噓,詠嘆生之背謬與真幻疏離。它們恰好編成東南中國──台灣當代巨大的啞謎;徬徨、失據以及無依。

川籍男子羅顯烆的衣襟,無疑殘存著某些內戰的驚悸與煙塵,我們初遇時,他的鄉音褪盡,四川遠離他何止千里,但四川與他之間的連結卻又那麼牢靠緊密,他早期的詩《籍貫》便真確的作了表明,人們無須懷疑多慮誤認詩人幻想充當世界公民。我甚至嘗過他的巧手製作的川式「豆腐腸」,他在川端橋永和引道旁廚房煮出來的「風馬牛肉麵」又多麼的好吃。原型的羅顯烆,寫詩用的筆名幾經更迭,定於商禽,意即一隻受傷的飛禽折翼,只得在「逃亡之歌」裡隨心遨翔。他的另一首詩《鴿子》足資佐證。

從1967年7月21日發自台北大直外語學校的第一封信起始,截至1971年2月25日自愛荷華寄出最後一封航空郵簡,在此3年零7個月期間,商禽與我互通了24封信。他的發信地址除了上述2處,另外3處為 1. 台中市綜合大樓2樓知新書局,2. 高雄市中東街107號,3. 高雄市黃海街54號。屬名商禽,也用羅馬、羅燕。加上羅英1968年2月19日的限時明信片,共計為25信。

下列數段擷英摘自他的來信,信存於我的手上,有案可稽。他航向天河,天河距離台灣多遠?他若也想重讀這些舊日的字跡,不妨戴上老花的望遠鏡。

「……但我實在是一個一點也不藏私的人,如有機會在一起聊天,我總是知無不言的。我也沒有創作方法論。若在創作上有什麼與人不同之處便是,我總是〔腹稿〕從觀念意象的產生直到語辭的選擇以至定稿,說穿了祇一個字──懶,而已。」(1967年7月21日,第1信)

彼時商禽剛自軍中解職,涉入眾生茫茫。

「現在,昨天我已經到了台中,此刻正坐在知新書局為你寫信,下次如果你不覺得太遠,不妨到台中來玩一下,順便給你介紹我的業主長青樹,他從前寫詩,現在此開書店,並辦一出版社普天,我是以編輯的名義被雇用的,一切工作尚待開始,而主要的這是我的平民第一課……」(1968年2月18日,第3信)

「從現在起我算是有工作了,碼頭上已取得臨時工的資格,自然不是苦力,他們管它叫Tally,中文叫做理貨員,我已經日夜不停地工作了整9天做完1條船,……」(1968年7月10日,第12信)

「……而我很久未去碼頭……像Tally這種職業除非你已經守候了3、5年取得正式的工作執照,……可是把睡眠的時間都賠上更不用說娛樂了,整1個月也不過3、4千元而已,這都沒什麼最糟的還是冷板凳,因為沒有什麼Tally有固定薪,……」(1968年8月28日,第13信)

1969年10月初,受邀赴美,作客愛荷華,羈旅北美洲的歲月,他的皮囊暫且少憂,神靈不安較為浮潛。

「我在N.Y.(紐約)過新年,說得更確切是在N.Y.中央火車站的候車室,那晚在韓湘寧那裡談得正起勁,忽然聽到廣播說地下鐵道工人元旦起罷工,便匆匆離去,趕到中央車站不久一大群酩酊的年青人奇裝異服而來手舞足蹈大呼Happy New Year!

………………

我的詩自來便走的是音樂的路線,然而我的所謂音樂決不是好聽悅耳那樣的意思,像我國的古典詩或者 Verhalaine 魏爾倫跳過文字的意義而把意象與字音緊密地接合的美。除了悅耳,這樣的詩還產生如音樂一樣的抽象的美,旋律的美,然而,我不是,我一方面,以一個中國人而言,沒有受過那種自文學革命以來白話的使用而無形中便失卻了意義的古文音韻之美的訓練,說得不好聽點,我在文字的音韻美的感覺能力是很低的,一方面我也由於個人的生活經驗體認到,那足以震撼人類的身心並非是某一些個別的單純的事務景象,而是一些不斷發生的事件──事件進行之形式便成為我的詩的形式。

在我說來,意象只是進行中的事件之材料,如果意象本是還有其形式,則相當於樂曲中的主題之旋律,一首詩中的一段的組織,或一個句,然而詩和音樂一樣並非止於一個樂句或一個(警)句的。詩是一個完全的構成,而且完全不同於繪畫等藝術的那種僅止於空間的構成,詩藉著文字的意義的符號特性同時完成了繪畫的空間底以及音樂的時間底綜合的構成,最主要的還有前二者都不可能有的思辯之構成。

………………

什麼是美呢?我相信孟子:充實之謂美。沒有所謂真實,祇有可能。………………」(1971年2月9日,第23信)

6月27日凌晨,商禽在台北南郊新店因吸入性肺炎病逝,結束帕金森症多年來的折磨,正式完成他在人間的「逃亡」,在他的身後,他卻很難從我無盡的懷思「逃亡」。

《透支的足印》發表於1964年6月,方過而立之年竟已遲暮,詩人提早蒼老。這首預先寫好陪自己繼續再走46年的悲悼,直如一具水晶棺槨,商禽躺臥其中透明,既輕且重。

透支的足印 商禽

這正好。若是生前的每一個手勢都必須收回,在如此冷冷的重量之下;若是必須重複我曾經說過的一切話語,每一聲笑,在這沒有時間的空間裡;就如我現在所踐履的──我收回我生前的步步的足印──然而我不必。這正好。

這真好。不再有時間。沒有話語。陰影是可觸的藻草。這路已不復是路。野萵苣與牛蒡花。這已經是屋脊。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太好了。除開月光的重與冷。我收回我的足印。我的足印回到它們自己。

今夜,我在沒有時間和語言的存在之中來到這昔日我們曾反覆送別的林蔭小徑。(「今夜故人來不來。」)今夜故人來不來。我行行復行行。當天河東斜之際,隱隱的我覺出時間在我無質的軀體中展佈;一個初生的嬰兒以他哀哀的啼聲宣告──(雞已鳴過。)而我自己亦清楚地知道──關於那足印,我已透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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